2008年1月29日星期二

2008年1月26日星期六

蔡明亮访问2005

印象中的蔡明亮应该是沉默寡言的,直到面对面才惊讶于他的口才,短短30分钟的专访,犹如天边飘来的一朵云,刚刚接近又转瞬即逝。他那部让人瞠目结舌的劲爆新作《天边一朵云》成为了本届柏林电影节上备受争议的话题,片中男主角李康生继《你那边几点》之后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。而这个羞涩的,从来没有接受过一天科班训练的男人,是13年前蔡明亮从大街上“捡”回来的。13年前当蔡明亮遇到李康生,是怎样的一番景况?李康生出现后的这13年里,又为蔡明亮带来了怎样的心灵悸动?

  关于《天边一朵云》

  我比演员还困惑

  记者(以下简称记):恕我直言,《天边一朵云》比你以前的电影都要有趣,所以老外看到吃饭时大闸蟹爬出来,陈湘琪吓得乱跳这样的镜头就不停大笑。

  蔡明亮(以下简称蔡):是吗?其实整个电影都有象征性,或者说超现实。在拍摄时,我要求演员不讲话,当然我以前的电影演员也不太讲话,但以前不讲话是因为当时的状况决定的,比如角色独处的时候,这部电影里是两个人谈恋爱,但也不讲话,就必须靠肢体来对话。

  记:这样的肢体对话,演员在表演的时候是否感觉到困难?

   蔡:华语片演员在这方面都会有忌讳,好在我选用的演员在这方面基本没有太大问题。反而是我自己在刚开拍的时候很困惑,我还可以要求他们怎样表演?拍摄过 程中,我们每天都在讨论表达方式,但从来不讨论限度,因为演员都知道我对表演的要求是没有禁忌的。比如陆奕静,以前总演李康生妈妈的那个女演员,第一天是 拍她的镜头,她戴个假发套裹条毛巾,走到我面前说:“好了”。然后就开始演,怎么要求怎么演。到最后一场戏,她演完后几天不说话,我知道她在怀疑自己到底 在做什么。后来我就跟她聊天,她才慢慢释怀,明白了作为一个演员,角色干什么都是正常的。

  关于演技

  演到最后有人成了机器

  记:你和李康生合作差不多有13年了吧,还会继续合作下去吗?

   蔡:会,我希望每部电影都有他,这个也是我幸运的地方。有朋友问我,你拍了这部电影,下部怎么办?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,下部是否要更激烈,影展才会要 我,或者市场才会要我。我拍到今天这个状态,不是为了市场,市场是第二,第一是创作。不是我不关心市场,而是它有自身的秩序,摆在第二位,你拍完一个作 品,它是什么状态,你再为它安排市场。到现在为止,我从来不为一个理由去拍电影,有机会就拍,也没有用力去抓住什么,所以我可以长期和一批人合作,我觉得 如果有一部不合作,是个浪费。你看李康生,从我在街边看到他,不知不觉已经13年了,他自己也当了导演,他不是科班出身,所以没有任何限制,到银幕上就特 别真实,这个真实他从来没有丢掉过,而有的人演戏,到然后就变成一个机器。

  记:我记得你说过,对演技这东西存有质疑?

  蔡:我对任何东西都存有质疑,当它变成一个固定的模式时就很荒谬。比如每年金马奖奥斯卡, 都要选最佳演员,但从来不会选到我的演员,因为评委看不到他们的表演。我们对表演的固定看法,不能给电影带来正面影响,因为僵化的成分太多了。在表演这个 领域,空间无限可能。我从来不要求我的演员去飚演技,比如陈湘琪,是科班出生,她到我这边,就知道不能抖包袱了,因为没有包袱,这样就变得有很多可能性, 我也就每次都有新鲜感。

  关于李康生

  相遇,他有点像我父亲

  记:你发现李康生的过程是个偶然?

   蔡:对,1991年我拍单元剧《小孩》的时候,习惯去街上找人客串角色。在开拍前一个礼拜,我遇到李康生。他的样子很吸引我,跟他讲话很有趣,他反应很 慢,不是慢,是思考比较久才回答,这是他的个性。比如你问他要不要来演戏?他不回答你,只是盯着你看很久,然后找支笔写下电话号码给我,我们就这样开始合 作了。

  记:合作以后是否证明你的决定是正确的?

  蔡:开拍第三天我有点后悔,他演一个勒索小学生的高 中生,我也是戏剧学院出来的,对表演有点自负,就要求他要这样演,那样演。但李康生属于教不出来的,他老是慢三拍,我觉得很奇怪,连转个头也不对劲,我就 一直数落他,后来他回我一句话,我很震撼,他说:“我平常就是这样子的。”我完全被这句话打倒了,我原本对演员的看法太自私,你到街上去看,哪有人一定很 快反应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,他改变了我对表演的理解。布烈松说过,演员是模特,导演赋予他什么意义,他就有什么意义。

  记:后来你们就一直在一起,还合作导演了《不见不散》。

   蔡:我们的关系很特别,李康生像我的父亲,很内敛,很沉默,又有点固执,连抽烟的姿态都像我父亲。从这个层面讲,我的创作是很个人的,你总是选择你身边 熟悉的东西来处理,可是你熟悉但不一定了解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孩子对父亲的感觉和现在的孩子不一样,比较疏远。那个年代生活很苦,父亲像带着面具在生 活,后来你会发现你很爱他,但不是那么了解他。对李康生我觉得有点像移情,总是想了解他,但真的很了解吗?不了解。只是因为工作,就一直一起成长,一起经 历生活,他的父亲过世啊,他生一个什么病啊,都成为我影片的素材,但这个素材又投注了我对感情的理解,越拍越有意思。我真的希望能拍到不能拍为止。

  记:许多大导演比如特吕弗都有自己固定的演员班底。

  蔡:对,我喜欢的创作性导演都是和一批演员合作,我更固执,有时甚至觉得被我的演员局限住了。

  记:你喜欢在电影中,集合他们所有人,比如这次的杨贵媚?

  蔡:是的,原本我为她设计了很重要的角色,但她不敢演,因为她也演电视剧什么的,路线比较宽,她怕接这个角色会绑住我的手脚,限制我表达。我说那怎么办,我希望你出现,她说我唱一首歌好了。

  关于爱情

  相信爱情,但爱情在哪里

  记:刚刚说到父亲,你的电影里一直在讨论父子关系,生活中你跟父亲的关系怎样?

   蔡:我跟父亲的关系很好,但很疏远。也因为疏远,才看清彼此的关系。或者我对人都有一种这样态度,直到我认识李康生,才跟人比较靠近。这可能我从小生长 的环境吧,交给外祖父带,父亲常常来,但他成为一种权威的象征,后来长大,也有和他生活,但已经有隔阂。到他年纪大的时候,我发现这个父亲其实很脆弱,会 掉眼泪,个性很像我,因为生活的关系,他掩饰了很多该有的部分。我后来觉得很爱他,但没有学会表达。

  记:你的口才非常好,但为什么总在影片中吝啬语言呢?

  蔡:我不太相信语言。电影在反映日常生活的时候,一定要用语言表达你才能理解吗?活生生的画面在你前面,怎么就不能打动你呢?我经常想,默片时代的人怎么那么聪明。

  记:你对老的东西似乎特别有兴趣,比如《天边一多云》里的老歌,还有《不见不散》里的老电影。

   蔡:那个时代比较不功利,即便是很通俗的东西,你也看得到作者背后的情感。而现在计算的非常厉害,那个计算当然是商业所致。可是生活到底要多少娱乐才 够?你最自在的状态可能是打开窗看到天上的一朵云,或者聆听丛林中的鸟叫……但我们好象都失去了这种能力,所以要用别的方法来代替,生怕没有被娱乐。

  记:你因此甚至怀疑爱情?

   蔡:我不是怀疑爱情,我只能说到了我这个年龄,突然发现爱情不是全部了,但爱情这个过程也很珍贵。我一直相信爱情,可是爱情在哪里呢?特别在现在这个时 代,爱情更困难。以前的爱情可能是男女相亲,先生活在一起,然后慢慢培养感情,那个时候也有给你培养感情的机会,因为没有太多诱惑。但现在,生活太丰富 了,反而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。

2008年1月16日星期三